第296章 帝王策(16)

        瑶姬幼时读书,宁宗曾教过她一句话:“世家者,世卿世禄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世家的尊荣与财富建立在代代掌控权力的基础上,而这份权势的基础,有一大半是九品中正制带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从燕朝开始,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员候选,都由各州各县的中正官评议,而中正官定品的标准,其一为家世,其二为行状,到了燕朝中期,这个制度的标准完全变成了家世,只有极为稀少的一部分庶族子弟凭藉声望能获得上品的评语,继而有跻身高级官吏的机会,更多的人则是被家世所累,终其一生也无法越过士庶之间的天渊。

        反观世家子弟,他们什么也不用做,只要投一个好胎,便能轻轻松松官至三品以上大员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萧煜上疏废除九品中正制,无疑是在撬动世家的根基,虽说他建议“举荐”与“试策”并行,可一旦开了“试策”这个口子,有庶族子弟可以通过考试晋升,世家垄断上层资源的局面就会被打破,届时不出四十年,朝中恐怕又是一番局面。

        散了朝之后,瑶姬的心里像塞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,她无疑是为萧煜此举感到振奋的,可殷鉴不远,沈祁的下场那样惨,她如何不为萧煜担忧。

        偏偏今日不是萧煜授课的日子,她心事重重回了太极宫,崔钧已经在偏殿里等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日朝上之事,不知太傅是何见解?”瑶姬开门见山。

        崔钧是崔氏子弟,崔氏身为一等门阀,其态度在此次事件里占据着无比重要的位置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通过崔钧试探崔氏的看法,同时也将自己的态度传达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崔钧沉默良久,道:“连天地都有沧海桑田之变,如何能强求朝策永远不变?”

        瑶姬听罢,暗自松了口气,她唇边这才露出舒缓的笑意来:“太傅所言极是,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,路也要一步一步走,朕想七叔到底是急切了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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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“圣人这还是在护着萧七呢。”看了崔钧派人送来的信,张靖安轻嗤,此时房中只有他和江泳两人,对坐在棋秤前,一人执黑,一人执白,他落下一子,方才满意地捋了捋胡须,状似漫不经心道,“江公怎么看?”

        江泳随之落下一子:“我观萧七此人,不是瞻前不顾后的性子,他必然有后手,”只是后手是什么,他一时还参不透,反倒是皇帝的态度……想到此处,江泳的脸色阴了一阴,“圣人对萧七太过宠幸了,他宠幸谁都行,偏偏是萧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靖安察言观色,片刻之后道:“江公,我痴长你几岁,有句话憋在心里不吐快,”他见江泳放下棋子,方才道,“废立之事,还是不要轻易谈及为好。”皇帝并无大错,要废了他,无疑要背上很难洗清的骂名,张靖安不想冒这个险,也是存了一点对小皇帝的爱护之心,“我知道你担心萧七步步紧逼,可周王比圣人还要小,等到他能亲政,不知还要到什么时候,焉知去一摄政王,不会再来一摄政王?”

        江泳不置可否,只是笑了笑:“张公多虑了,目今哪里就到那种地步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靖安转念一想,确实如此,虽说看样子江泳还没放弃废立的念头,可还没到那一步呢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却不知江泳对萧煜实有心结,可又有些犹疑。

        假若真如他猜测的那样,窦庆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江泳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,当年宁宗对沈祁一案的真相心知肚明,甚至已经肯定了沈祁那些通敌叛国的罪证就是他炮制的,不也还是拿他无法?

        没有证据是一方面,江氏的力量足够强大也是一方面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他最终只是致仕,甚至还不是被革职。

        堂堂帝王,在世家面前,也是没有肆意之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江氏因为这几年的沉寂,势力大损,眼看着张氏、丘氏、陈氏都后来居上,江泳不是不在意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和张靖安都心知肚明,眼下众人互通有无,也不过是外头有一个摄政王逼得太紧,所以要抱团取暖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没有关系,萧煜自寻死路,江泳暗自冷笑,沈祁的下场可就在不久之前呢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接下来的发展出乎众人预料,萧煜再次上疏,言道若废除九品中正制,新的举荐之法施行,世家品级也需重新评定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下朝上顿时炸开了锅,要知道目今世家们的品级可都是前朝之时评定的,在这百余年间,有的世家早已因兵祸烟消云散,有的世家虽然还在,却也日薄西山。

        自然,有衰败的,就有兴旺的,就包括六个一等门阀里,窦氏已衰,江氏虽然重新出世,可也势力大不如前,偏偏南望江氏乃是一等门阀中的第一位,号称天下第一家,如今萧煜要重新评定世家品级,江泳倒吸一口凉气,已经感觉到丘家的家主看着自己的目光虎视眈眈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霎时间明白了,他的推测没有错,恐怕萧煜此举,除了为公,还有私怨在。此人不能留了,留下来,对他江泳就是最大的祸患。

        朝中的矛盾很快被转移,原本世家一系的御史准备了一堆奏章攻击萧煜,这会儿都留在袖子里不肯拿出来,一堆年纪都在四十以上的老头开始挽起袖子为自家争品级,这些世家子还各个都出口成章,吵起架来都一套一套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瑶姬坐在龙椅上,朝丹墀下的萧煜投去目光,萧煜唇角微蕴笑意,见状朝她挤了挤眼——他很少有这样孩子气的表现,连日来压在瑶姬心头的不安烟消云散,她低下头,掩去自己脸上褪不去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 连在后宫的袁三娘都听说了此事,晚间和瑶姬闲谈时,由衷佩服道:“以往我还在家里,曾经听阿爹说过,摄政王胸有丘壑,是治国理政的一把好手,今日初闻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话一说完,她才想起来朝中有摄政王跋扈,对皇帝无理的传闻,连忙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。

        瑶姬却心里高兴,听到萧煜被人夸奖,她就好像自己被人夸了一样,笑意盈盈:“七叔确实是难得的治国之才。”若不是她答应过宁宗,恐怕早就把皇帝的位子让给萧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深知自己不适合做一国之君,她虽然看似柔和,言谈举止也都如春风化雨,实则刚烈非常,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假如有一天,需要她在两难间不得不抉择,连瑶姬自己都无法保证,她会怎么选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,这一天很快就到了。